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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到白的距离
去年元旦刚过完没几天，小表弟打来电话说是大表弟走了，我心里一沉，不过还是下意识地装起了糊涂，问道：“走了？走哪儿了？”小表弟说，走了就是不在了。我知道走了就是死了，但我在震惊的同时，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安慰刚刚失去哥哥的小表弟，只好通过装糊涂的方式，与他多说一会儿废话，以消解他心中的遗憾与悲伤。 大表弟还不到45岁，这么早早地走了，让人感到愕然和怜悯的同时，又感到几分释然和庆幸。他也许走得恰如其时，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无法安顿自己，让父母充满忧虑，在那个封闭的意识和家庭里，大家已经煎熬得好像无法再过下去。只有让那希望彻底毁灭，才能得到一定的解脱。 大表弟不是死于他杀，也不是死于自杀。他一个人在南阳做副食批发生意，住在南阳买的房子里。小表弟联系了几天都没联系上，只好开车到南阳强行打开房门，发现他躺在床上已失去生命体征几天了。大概是像医生经常告诫的那样，他喝醉了酒后仰卧在床上，呕吐时呛了气管而阻断了呼吸。他到底是把自己喝上了不归路。 大表弟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已经无从查起，只记得在他还未出生时，小姑刚结婚第一年回娘家拜新年，小姑父因为被劝喝多了酒而大发雷霆，老子翻天地拂袖而去；小姑父的妈妈当天还找上门来找我爷爷算账，当场给了我奶奶一巴掌，把我奶奶打得昏迷了两天。就这一次，大家再也不劝小姑父喝酒了。 但打归打闹归闹，在那个从一而终的年代，小姑与小姑父的婚姻并没有因此破裂，并先后生了大小表弟。大表弟又黑又瘦，小表弟又白又胖，后来一个长成了宋三郎，一个长成了卢俊义，怎么看都不像亲兄弟。我不知道小姑小姑父是否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至少我们大家好像更喜欢那个像姑娘一样白净的小表弟。 但，大表弟好像更争气。那一年夏天，小姑父把大表弟带到我这里，说是他中考分数达到了中专线，请我帮忙参考是上县城的学校还是市里的学校。本来就黑的大表弟留着齐耳的黑发，着一身黑衣黑裤，有一些滑稽、青涩，但更多的是意气风发。我当然推荐他上市里的学校，但却并没有意识到需要亲自带他去找市里的学校。 大表弟到底还是上了县城的学校，毕业时被派到广东东莞去实习，为一家米线公司跑推销。他凭着初中时就开始做小生意的经验，很快转正为业务员，再从业务员干到了分区销售经理。当销售提成再也满足不了逐渐增长的胃口时，他毅然从别人手上转让了一个超市，从老家聘请了两个表妹来给他看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年过年他从广东回老家，小姑父大老远来接站，默默颠颠地背着他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礼品，他则双手插兜，遥遥地走在最前面。 大表弟的发迹让乡亲们羡慕不已，他们纷纷找到小姑父，请求大表弟将自己的子女也一同带去。当他带到东莞的弟兄们刚刚能够立足，他又将自己的超市转了出去，回到十堰做起了副食批发代理。这期间，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女儿，小表弟也参军复员当起了大表弟公司的分区经理。随后，曾经跟随他一起到东莞的一杆兄弟也陆续回到十堰，都有了自己的产品代理。 大表弟的个子不高，当生意做到一定程度，那个同样个子不高的媳妇又天天只知道打麻将连饭也懒得做的时候，大表弟的头婚就到了头。他果断地付给了对方6万元遣散费，还一个人承担女儿的抚养费，好像自己才是离婚的过错方。但不久，他就有了自己的新媳妇，而且还是个子高挑、脸色白净的黄花大闺女。这在平常人看来，如若不是有一些钱，或是看起来有钱，又黑又矮的大表弟可谓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我一直怀疑，大表弟是在离婚前就与人家有了勾连，要不然他不会那么快再婚，要不然据说这个新媳妇直到结婚后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而且还带着一个女儿。但好像为时已晚，他的新媳妇娘家只是发了一通脾气，对大表弟的骗子行径无可奈何、不了了之。 但这天鹅肉实在难以消化。先是女儿不得不藏起来，后来藏不住了也不被允许回自己的家，一直由小姑在老家的镇上租房陪读照看。然后是在南阳买了新房，尽管他们夫妻一直在十堰做生意，靠租房居住；在南阳买房的唯一原因是新媳妇是淅川人，离南阳近，南阳才是她的梦想之地。再后是新媳妇怎么也怀不上小孩，到嘴的天鹅可能随时又飞走了。这可就要了他的命。 大表弟喝酒开始频繁出事。先是酒后驾驶，还没有驾驶证，结果没走出酒店大门就压到了我堂弟的脚脖子，如若不是舅老表关系，还不知要赔偿多少钱。好不容易考到了驾证，又开车追了尾，他下车不仅不道歉，反而把别人打了一顿，当发现他带着酒意后，对方迅速报警，任他怎么赔偿都无法和解，最后不仅被吊销了驾证，连人也被关进去了三个月。 再碰到亲友们聚会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再劝大表弟喝酒了。但他在自己家里每顿还要少不得来上二两，有时候早上不吃饭，光喝酒。以至于大家不管什么时候总看到他洋洋晃晃的，就不再与他谈一点正事，那曾经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小姑小姑父知道他心里苦，对他的喝酒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巴望着儿媳妇早一天怀上孩子，好让大表弟振作起来。 转机出现在36岁上。通过连续多年的试管婴儿术，大表弟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一下，他再也不担心没有儿子了，也不担心媳妇跑了。满月的那天，他中午请了酒席，晚上又换了酒店接着请。但就在大家抹完嘴从酒店陆陆续续出来的时候，背后却响起桌椅的碰撞声。大家匆忙回身，只见大表弟将小姑父死死地按在地上，说是因为小姑父指责他乱花钱，处处装老大，本来自己就被试管婴儿弄得债务缠身。 尽管如此，大表弟在儿子出生后不久就买上了车。他头婚时就从我借钱未还完，再婚后装修南阳的房子又在我这儿借了钱，但他一直没有向媳妇交代，中间还了一点还是从他从别人那儿周转给我的。我为他有钱买车无钱还债感到非常愤怒，几次都想当着他媳妇的面亮明他曾经的借条，但都照顾到他的一点可怜的尊严而作罢。 但显然，大表弟越来越正常了。一次，我带着媳妇去他的超市闲逛，顺便侦察一下他的还款能力，正好碰到他刚进货回来。他穿着蓝色的中长工作服，哐哐地打开后车门，将饮料箱两组两组地卸到地上，又一趟一趟地扛进超市后的仓库里码好。他来回奔走又专注认真的样子，顿时打消了我们心中的疑虑。 那一年冬天堂弟结婚时，大表弟和大家一样早早地来帮忙。我们一时贴完喜字只等吉时发车，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闲聊，大表弟却一个人蹲在地上，翻滚着腮帮子嚼着槟榔。看到他格外伶仃的样子，我上前与他搭话，但他说话归说话，就是不站起来，丝毫不觉得一站一蹲说话有啥不妥。我说你走早上没吃饭？他才被激将站起来，“吃了啊，不信你看！”他拉住我的手，要与我比手劲。他的手粗糙如柴、冰冷如铁，短圆的指头布满厚厚的茧子，我假装地攒了一把劲便撤回了自己的手。我知道，他想用那手的力量，证明他一如既往的权威和高大，哪怕我只是一个没有可比性的书生。 新冠疫情刚一年，大表弟在十堰的副食批发代理生意就难以为继了。他把超市留给媳妇和小姑们看着，自己跑到南阳做起了一个美发产品的业务员。于是，在由小表弟发起组建的家人群里，经常可以看到他发的信息。一会儿是跟厂家业务经理吃了饭，一会儿是自己上涨的销售额，再然后是成了区域销售经理，直到成为南阳总代理。我为他感到高兴，但却很少回复点赞，一方面是觉得他再创业取得的小成绩实在不值得大肆夸耀，另一方面也不想让他继续靠别人的点赞活下去。 转一年夏天，当家人群里有一段时间没有更新信息的时候，就听说大表弟的媳妇带着孩子跑了，原因是他再也无法自己掏钱为超市进货而被媳妇骂说无用，这下可把大表弟给激怒了。又瘦又黑的他乘着酒劲儿，将他那高大而白净的媳妇死死地摁在地上，如同那次醉酒后摁着骂他装老大的小姑父一样。原来他一直从批发代理赚来的钱来为超市进货，卖货的钱却刷在他媳妇的电子钱包里。但在疫情和网购双重影响之下，大表弟的美发产品批发代理生意又有多少赚头呢？ 大表弟本来就没断酒，媳妇这一跑，他就更加喝上了。小姑逼着他去给他媳妇说句软话，他清醒时答应，但喝了二两酒后就没见下文了。小姑又隔三差五以想孙子的名义联系儿媳妇，将超市的收账二维码还保留在媳妇的名下，心想如果把二维码换了可能她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对小姑说，婚姻天定，你那儿媳妇回不回来，不在于二维码换与不换，把她的二维码换掉，可能更能验证她的真心。 大表弟喝得更凶了。有一次竟然咬断了自己的一截舌头，被送到医院抢救，但出院后照样每天喝得脸色铁青，还一刻不停地嚼着槟榔。小姑看在眼里，又恨又疼，却又无计可施。只有在他睡着后，大家睡着后，家里才能回归宁静。小表弟问我，我哥还有救吗？我说，他什么时候都把自己喝得神志不清，别人无法与他正常交流，也就无法改变他的思想意识，他的命运就无法改变。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身边的亲人不要瞧不起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要在他清醒时放大他身上的优点，激活他爱父母的良心种子。 到底，收款的二维码、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和咬掉的一截舌头，都没等来她媳妇的回心转意。但大表弟俨然已从梦中醒来，把超市又交给小姑小姑父看着，自己又跑到南阳代理起了他最初推销过的米线，还请了专门的司机帮他送货。初冬的一天晚上，他打电话过来说他的姑娘已在上海上班，知道她挣了钱都放在她奶奶存着，他虽然缺钱进货，但绝不动姑娘的这笔钱。他说，一个男人，就是要让家里人幸福，自己再怎么吃苦都要忍住。 是的，人活着就是要别人感到幸福。但过后不到一个月，大表弟就出事了。他大概是想竭力多挣一些钱，重新成为父母的依靠和妻儿的守护神，但面对残酷的市场自己无能为力时，他又找来了酒，让自己在麻醉中短暂忘却希望渐渐破灭的痛苦，体会那无法感知的幸福，以让自己醒来后再重振旗鼓。没曾想，自己却再也没有醒来，恍惚之间，成了亲人们无法言说的痛。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大表弟走后，已经开了6家连锁超市的小表弟，将大表弟的超市装修一新，重新开业后营业额显著上涨。小姑的气色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小姑父也彻底戒了酒。他那个跑了的媳妇，早就到重庆学好了美容美体技术，已在十堰、淅川开了好几家分店。没有谁离不开谁，到底是谁离不开谁？想当别人的守护神，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有时只是为了满足让别人高看一眼的私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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