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皮车上
和几个同学在洛阳玩了两天,回十堰,竟然没有火车(没通)嗨!鬼知道这中州大地和秦巴山区还如此隔膜!是天然断层,还是历史造就?——不与秦塞通人烟?真遗憾!无奈,只得在襄樊转车了。 这是一列从焦作始发,途经洛阳,开往深圳的老式绿皮火车。多年没坐这种车了,早已不习惯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巨大而沉闷的吼声,只是那哐当哐当的鸣响又分明让人感到亲切!总能把人带回那些过往的岁月和沧桑。 走进车厢,依旧是印象中的拥挤和零乱。从大部分乘客的肤色、着装以及地上和行李架上随便堆放的各种编织袋来看,他们应该都是南下打工的农民。时令正值五月,是农忙的季节。其实,时下的农忙对农民来说,早已失去了“忙”的意义。几十年土里刨食,好像这黑土地里埋藏的永远只有一个“穷”字,一辈人一辈人地刨,就是刨不断根!他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也从来没有打算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爹妈生下了他们,这就是命!让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命竟然比他们的爹妈、甚至比他们八辈子祖宗都好,他们赶上了好时光,他们居然能换个活法了!于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赫然挂出一个象征改变他们命运的新名头——农民工。中国传统而固化的职业阶层中,突然冒出一个新族群,当初是颇令社会惶惑了一阵子的。尽管这个族群日益庞大,遗憾的是社会至今没给他们应有的位置。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他们只能来来回回,带着他们那副受尽白眼的黑色皮囊,揣着一点点对生活的期盼—— 他们有老人要赡养,有孩子要上学,也许还有一个病病歪歪的妻子……拥挤在这似乎只属于他们的绿皮车厢里。因为只有在这里,即便没个座位,公人们还能让他们在地板上随便铺张报纸,垫个蛇皮袋,伸伸腰,舒舒腿,安顿那早已疲乏的身子。偶尔也在高铁或动车上见到他们的身影,只是那里的宁静和高贵与他们的装束形成的巨大反差,总令他们局促不安。他们也许要抽烟、要吐痰、要大声说笑,——也只有这陈旧的绿皮车箱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点温馨、一点点属于人性的宽容! 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硬实的身板,板刷似的寸头,高鼻子,大嘴巴,目光清朗,肤色油黑,一双不安分的粗壮大手,筋骨暴突。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原农民。散坐在他周围或年轻、或年长的六七个男人,和他的装束大致差不多,应该是一起出来的乡亲。他们大声说笑,相互打趣,满车厢都是高亢奔放的河南腔。他们对乘务小姐来来回回推着的水果零食车不屑一顾,不时从身边的粗布袋里摸出馒头、黑枣、炒面等各种干粮,一个大概能装两三斤的塑料酒壶,在他们手里来回传递,你一口、我一口,品味着一路的甘苦和乐趣,车厢里就弥漫了浓烈的酒味。他们似乎根本没把我当外人,时不时把干粮和酒壶往我面前推。我们就毫无拘束的闲聊。他们对现在的政策很满意,最大的满足是每餐有了足够的白面馍馍,还能到处去看世界,打工挣钱。他们对放开二胎的话题特别有兴味,使劲争论,“中!好政策呢!”“球!养得活么?”“……”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我从中插一句,我说,“这车到深圳怕要三十多个小时,你们怎么休息?”他们很快平静了,“没事没事,习惯了。”我说,“你们都联系好了吗?过去有活干吗?”他们似乎不在意,“没事没事,碰运气。”我说,“现在工难打,钱难挣吧?”他们好像很理解,“没事没事,都一样。”我看着中年男人和他乡亲们那一脸脸的笑意、憨厚、轻松和满足,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的父老乡亲也和他们是同一族群,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使我永远也无法割断和他们紧紧相连的那根脐带,而总是游离于我生存的这个阶层之外。我知道,那一声声的“没事没事”里,饱含了他们打工路上,甚至人生路上,多少的辛劳、辛酸、焦虑、无奈和失望!我不幸看到过这样一组统计数据:中国大陆的五亿城市人口,占全国私有财富的96%至96.5%,八亿农村人口仅占3.5%至4%。这就是中国的农民!与生俱来的天聋地哑的悲苦命运,使他们对自己的卑微和苦难,早已习惯,早已麻木。改革开放几十年了,经济的腾飞,城市的光鲜,似乎与他们没有丝毫的关联。他们越是活得坦然,而毫无欲望,越是对个体命运的困境毫无感知,越是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我就越感到这种命定和固化的生存是多么残酷!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在中州大地奔驰。窗外,五月傍晚的落照早已黯淡下去,车厢里弥漫着一片昏黄的夜色。或许是疲倦了,或许是酒的作用?说说笑笑的这帮农民兄弟们渐渐沉寂下来。他们趴着、仰着、歪着、相互倚靠着,很快进入了香甜的梦乡。看着他们局促着的各种睡姿,我多么希望,这节陈旧的绿皮车厢就是传说中的诺亚方舟!让这些农民兄弟美美的睡一觉,做个好梦!只是我不知道,偌大的中国,哪里才是她停靠的亚拉腊山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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