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山县大庙乡大庙村出发,沿大(竹山县大庙乡)宋(陕西省白河县宋家镇)公路,穿过铁炉沟,拐上山顶,再向西行约一公里,路边竖有铁牌,上书“楚长城遗址”。下车,上山,走十多米山路,就看到山脊上石垒的“长城”,在青翠树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古朴。这,就是号称中国最古老的楚长城吗? 城,本义指土夯而成的墙,用于军事防御,或称方城,或称长城。庸国有方城,现存有竹山县之方城山;楚国也有方城,现存有河南省之方城县。眼前的长城远远越过我的视线,它绵延于湖北十堰与陕西安康的交界之地,还连接了沿途多个大大小小的山寨,它的一侧是十堰市的竹溪县、竹山县和郧阳区,一侧是安康市的镇坪、平利、旬阳和白河四县,总长度三百多公里。这真是楚长城吗?两千多年前,楚国人为什么要在这崇山峻岭之上砌石为城呢? 有人推测说,这是庸长城,因为楚国吞并了庸国,庸长城就变成楚长城。这样的推断当然是个笑话。安康古称金州,西周时和竹山、竹溪同为庸国腹地,庸国人不可能在自家筑城。公元前661年,庸国被楚、秦、巴三国灭而瓜分,楚国设置了上庸县,辖金州、上庸、房州等地,安康与两竹之间同样不可能筑城。 秦楚相争时,现在的这道“楚长城”从来不是秦楚两国的边界线,当然没必要筑长城。即使是,楚国有必要在这崇山峻岭上筑起这道长城吗?当时的人口、财力能够支撑起这项巨大工程吗?秦国数次攻打楚国,或出武关,或出潼关,根本没必要从上庸出兵,楚国修这道长城有什么意义呢?对秦、楚两国来说,山穷水恶的上庸之地如同鸡肋,楚国败给了秦国,就把上庸割让给了秦国;两国结盟了,秦国又把上庸退还给了楚国;再点燃战火,秦国再把上庸夺了过去——朝秦暮楚的本义就是指上庸、汉北之地被秦、楚两国踢来踢去的尴尬状况。 数年之前,我曾来过铁炉沟,看到城门、城墙,就极度怀疑“楚长城”的真实性。城墙沿山脊而建,“楚国”一侧陡峭难行,“秦国”一侧却较为平坦,城门遗留的门洞也靠近“楚国”一侧,显然,如果这是秦楚之际的长城,那应该是秦国修来防御楚国的,应该叫“秦长城”才是。今天再次来到这里,我更加确定,楚长城也好,秦长城也罢,都是世人借此吹嘘而已,实际上,它根本不是秦楚之际的长城,它的年龄,比人们胡乱吹嘘的要年轻得太多太多。 我们可以先看这道长城连接的山寨。山寨,或许是古代“方城”的“后裔”,代代不乏,唐有瓦岗寨,宋有梁山寨,明朝的山寨已经成为地方武装保境或自立的重要依托。明朝末年,李自成、张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在鄂西北攻城掠地,兵部侍郎卢象升在与农民军作战时,提出了“立寨、并村、清野、设伏”等措施,还制定了“立寨之法”:“就千岩万壑中,因高设险,令附近壮丁老稚妇女聚而居焉,授以火药炮石,统以团保练长,给以仓谷杂粮,使之有所棲,有所恃,贼去不至展转沟渠,贼来不至身膏锋镝也。” 与山寨一样,这道长城也是修来抵御“流寇”的,但时间就要晚一些了。清朝嘉庆元年即公元1796年,枝江、宜都一带白莲教徒起事,宜昌、襄阳、郧阳诸府白莲教众纷纷响应,竹山、竹溪、郧县、郧西诸县相继被白莲教军控制。清廷一方面调动官军围剿各股白莲教军,另一方面推行修筑堡寨、团练乡勇和坚壁清野之策。嘉庆五年春,陕西巡抚陆有仁饬令平利、旬阳、白河三县官府沿陕鄂交界大山垒立寨堡,砌筑边墙,堵塞隘口。这些边墙修筑之法是:“垒石为堵,无石之处,始用土筑,俱上为堵堞,下削城身,高或丈余或七八尺不等。其间有大路之处,俱修城门,以通出入,小路僻径概行挖断,惟希筑城之后,当可用心固守,以保无虞。” 铁炉沟对侧的白河县于是“劝令民间自备口粮,自行团练”,自称“卑县三十六乡,居民八千余户,团练乡勇亦八千余人,有事则分守卡隘,无事则撤令归农”。但边墙阻挡不住白莲教军的步伐,白莲教军仍夺关越隘,在白河县境内横行无忌,边墙工程遂被弃置。咸丰年间,“长毛(太平军)”进入鄂西北,白河知县又饬令复修“土当城”。于是,鄂陕边界上终于建成了山寨与边墙相连接的“楚长城”,虽然这些边墙并不能完全相连接。 《竹山县志》也谨慎地称“楚长城”为“鄂陕防御工事”,又称“石墙遗址”:“位于竹山县城西的竹坪、大庙、得胜等乡镇。该遗址沿陕西、湖北自然分界线依山建造,竹山境内现存断续约有35公里。墙体采用自然块石干垒砌成,梯形。现残存段落高约3—0.5米,一般上宽1.2米,底宽2.4米,在交通要道中建设类如城门式建筑。”1984年,竹山县人民政府公布其为县级保护文物。 饶有趣味的是,《竹山县志(1994—2005版)》一方面注明大庙乡界岭村的“石墙遗址”的时代为“明—清”,又严谨地说:“专家认为该石墙的修筑时间、文物价值有待考证。”其实,只要看到铁炉沟残存的城门,就知道绝不是什么“楚长城”,《竹山县志》用委婉的自相矛盾,表达了对专家意见的否定。 阳春四月,沿途花红柳绿,但海拔近千米的铁炉沟山顶上,却是细雨霏霏,令人遍体生寒,路边“楚长城遗址”的铁牌格外刺眼。分明就是明清时期的石墙,为什么非要给它披上一件“楚长城”的衣裳呢?“楚长城”的衣服不合适,又给它穿上“庸长城”“秦长城”的衣服,非得打扮成两千多岁的老头儿……石墙无言,任人短长,众口铄金,以讹传讹,它的本来面目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求真,难;认真,难;守真,难;归真,难。 当然,中国长城学会并未承认这段“楚长城”,而“楚长城”也好,“清边墙”也罢,早已失去攻防之用,成为荒野之上的人文景观。“秦人”来得,“楚人”也来得,可发思古之幽情,可抒望远之壮志,可砥行前之雄心。 (2021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