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叔 作者:凌吉安
我的叔叔姓雷,我已经记不起第一次见到雷叔叔的情景,但隐约记得,父亲对来到我家的这个客人,说,叫雷叔叔。我们便叫起来,这一叫就是近四十年。 雷叔叔是我父亲的同学。他是土生土长的郧西城关人,我们是完完全全的郧西乡下人。那时,我对这个每年都会到乡下来小住几日的城里人都感到好奇和亲切。每次来,他都会带上我们小孩爱吃的东西,有时是饼干,有时是西瓜,还带过咖啡。要知道,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乡下,这些东西是远比那个年代在合作社里卖的“金果棒”、“粘糖饼”、“牛角酥”等东西还要珍贵好多倍的吃货,这些用牛皮纸包起来论斤两卖的所谓“美食”,在那个年代,我的很多同龄人一年能见到的次数恐怕都不多吧,更不用说这些从城里来的“洋货”了。所以,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块饼干,也许还有西瓜和咖啡,都来自于现在已经近七十岁的雷叔叔。至今,我脑海中还记得那个包装精美,包装盒里面还有一个杯子和两个造型别致的勺子的咖啡盒和外面有诱人的饼干图片的方形饼干盒。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东西都和天外来客一样稀奇。 不仅如此,有一年夏天,雷叔叔还带来了一个游戏机,就是我们那一代人记忆中非常好玩的“小霸王”,插在电视机上用操纵手柄就能指挥的那种。我记得雷叔叔说,如果是彩电,在上面玩会更好,因为那些图象是彩色的。不巧的是,那天停电了。那个年代,乡下停电是常有的事。可是,我家隔壁的变电所是有电的。因为他们掌管着各地的送电停电的“生杀大权”。我们非常失望,只盼着电能早点来。雷叔叔说,我去变电所说说,把游戏机拿到那儿玩。他带着我们兄弟两个,走进了变电所的大门,找到那里的人,又是上烟又是说好话,把那个小霸王接到了他们的彩色电视机上。我们的人生第一次玩“小霸王”的经历就是在那里开始的。后来,我还在不同的地方玩过“小霸王”,可是,我总感到,在那里玩过的“小霸王”,是我人生中玩过的最难忘最好玩的一次。 雷叔叔来我家的时间不确定,因为那时没有电话,所以他来家里总是让人感到惊喜而意外。有时家里正赶上农忙,他就和我们一起收麦,打麦,挖红薯……遇上啥就做啥,虽然做得很蹩脚,但会和我们一起。有时,他还会和人下象棋。那时,我家道场边水泥地上有一个棋盘,就是趁水泥没干,用绳刻下来的那种“永久牌”。每每这时,我们都会拿扫帚把棋盘扫净,给客人们倒上茶水,然后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听他们讨论,有时也听雷叔叔给我们分析解释棋路。我家附近有一个小水沟,小水沟里常年水流不断,旁边有藕田,有稻田,还有更小的水沟。平时,我们会在这里抓小鱼小螃蟹。有一年,雷叔叔说,他要带我们去钓黄鳝。我是第一次听说,黄鳝也可以钓。他把一根铁丝的一端放在石头上砸,砸成了一个尖尖的针尖状,再用老虎钳弯回,就变成了一个钩子。然后,他和我们一起,在土里挖蚯蚓,我们就兴兴勃勃地来到小水沟,他把蚯蚓串在钩子上,教我们辨认黄鳝洞,然后把带有蚯蚓的钩子放进洞里,不多时,居然真得钓出了黄鳝。 有一年,雷叔叔来,要带我们去白龙洞。白龙洞是一个猿人洞,因北京来的专家院士曾在这里挖出过猿人牙齿化石而轰动一时,成了印证亚洲同样是人类起源的重要自然历史遗证,颠覆了人类仅起源于非洲的观点,所以,名气很大。虽然我也知道白龙洞就在我家附近几公里外,但那时由于胆小,我当然是不敢一个人妄自独去的。雷叔叔告诉我,白龙洞还编在教科书上。我们听了当然兴奋不已。那天上午,我们借来一辆自行车,他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们就高兴地出发了。可是,走到一个急下坡时,路旁停了一辆货车,前方又过来一辆车,为了避让,我们连人带车掉到了路边的地里,好在他只是脸上擦破了点皮,而我却被摔的趴在他背上毫发无损。他忍着疼问我哪里有诊所,我带他到了诊所进行了简单的消炎处理。我说,雷叔叔我们回吧。他却坚持还是要去。我们就又骑车出发了。到了那里,我们用小树枝随便就刨起几块“龙骨”,(也就是动物化石,我们当地叫“龙骨”,可见那里的化石多么丰富)这种“龙骨”,可以止血。如果身体划伤流血,可以把它们用小刀刮成粉,散在伤处很见效。那个时代,文物保护意识不强,很多人都把这种“龙骨”挖回家当红伤处理的妙药。也是这次,算我第一次走进了白龙洞,见识了家乡的“风景名胜”。 后来,雷叔叔也会陆陆续续地来,我陪他走过家乡的山山水水,听他讲述他们那个时代所经历的往事。而这些,对于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父亲,我们是无从知晓的。他告诉我们,他和父亲是在郧县读书时认识的,这个学校也就是郧县师范的前身,或者说是现在的汉江师范学院或郧阳师专的前身吧,那时上学是要队里推荐的,他比父亲小三岁,同上了当时的所谓高中后到郧县读师范。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什么都缺。为了省下回家的车费钱,放假回家时,他们就结伴走回来。早上天没亮就从郧县县城出发,一直走到夜里一两点才到。这样的生活,是我们所没有经历也无法想象的岁月。他虽然是城里人,可是对于这里的山山水水,他都异常熟悉。有一次,我说,我们去五龙河玩吧。他笑着说,我们小时候就在里面捡过柴。一个城里人,跑那么远,到当年的大山里,就是为了捡点儿柴! 那个时候,是真穷!雷叔叔告诉我,有一次,也就是在郧县读师范的假期吧,县里开大会,后勤上要找服务员,雷叔叔经人介绍去了,由于是县里的大会,伙食是相当好,有肉,有馒头。雷叔叔想到了父亲,他托人捎信让父亲上学那天来找他。父亲找到他,他给管事的人说了这个情况,就美美地在那儿吃了一顿大餐,然后他们一起去上学。这段经历,雷叔叔说,父亲吃得很饱。 后来,雷叔叔也给我讲起他在六郞教书的事,也讲到了后来转行到图书馆的事。那年年代,发行教材的跋山涉水,肩挑背驮……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诚和理解;也讲到了他饱览图书馆里各类书刊的事情。以至于后来,每当提及历史事件,提及毛主席,他对社会主义公有制总是坚信不移,对老一辈革命家总是心存敬仰,真心崇拜。提到国家的飞速发展,他总能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滔滔不绝,尤其是袁隆平院士的杂交水稻,内心的自豪激动总是溢于言表。 雷叔叔在郧西县图书馆工作,后来曾调入到十堰市图书馆工作过,后来用他的话说是“水土不服”又回到了郧西工作。这对于当时别人无法理解的逆向调动,现在看来,其实太容易了。艾青说过,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雷叔叔是郧西“土著”人,对郧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都刻在他的骨子里,融入了血液。所以,他常常都记着家乡的这片热土地。 印象中,父亲和雷叔叔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当时的情景我没有见过,但听说过。有一年,雷叔叔从十堰来到我们家,说要买一处瓦房,那个瓦房位于大山深处的山腰上,也不通路,只有一个山间的小道才可以过去。主人要搬到外地,所以就想卖掉。对于这样的房子,在当地,用父亲的话说,基本就是“没人要的”。雷叔叔铁了心的要买,还做出了他的规划,后面的荒山怎么弄,前面的土地怎么弄。他们找到当时的村委会,买房款都交了,父亲反对也无效,雷叔叔家里人反对也无效。父亲告诉我,他说了很多种理由都没有说动他放弃,父亲说,我们掰手腕吧,看看你有多大力气。父亲还说,如果那个房子后面发生泥石流、滑坡,你怎么办?其间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终究是没有买成。雷叔叔带我看过那个房子,他也在里面住过几晚,还买了大葱,打算种在那个房子门前。不管怎么说,这所土房子终究成了雷叔叔的一个梦。 当二十多年后,雷叔叔和我再次踏进这片土地时,通往这个瓦屋的小路早已是杂草丛生,荆棘满地。我们沿着早已看不见道路的山坡,缓慢前行,拔开树枝和藤曼,抵达这个瓦屋时,瓦屋基本已经倒塌,仅剩几垛土墙和断开的木板,瓦片散落各处,道场茅草茂盛,依稀还可见到当时的猪圈和坟茔。雷叔叔说,要是我在这里就不会倒了。我知道,这只是雷叔叔讨厌都市、向往田园生活的一个理想吧。因为后来,雷叔叔还努力找到过许多这样的房屋,想在此或租或住,但终究都没有实现。这也许将是雷叔叔此生无法了却的一个心愿罢!我想。 父亲于2009年病逝,在老家办的丧事,雷叔叔来了,一直待到父亲出殡,他才返回十堰。此后的“烧七”,他每次都到。记得在父亲的葬礼上,雷叔叔对满脸悲伤的奶奶说,大发(我父亲名讳)走了,我就是你的儿子,都是一样的。这种感情,让我们全家感动不已。此后的每年清明节,他都会来给父亲上坟,每年腊月,都会到郧西看望我们一家。2020年,疫情过后的那个清明节了,虽然被封了好久,但雷叔叔也没有忘记给父亲上坟。他在坟前告诉父亲,这场从未见过的疫情让他撞见了等等,如同父亲对话……我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无语以对。而每次爷爷奶奶的生日,他也会到场祝贺。奶奶拉着他的手,总是泪流满面。 几年前,雷叔叔到延安旅游,突然遭遇车祸,在极度危险之中,一手推开自己的孙女,自己却遭到重伤,多处骨头骨折。在医院住院几个月,我们却不知情。后来,我到十堰却没见到他的面,无意中从他的亲戚中才获知事情大概,匆匆去看他时,他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与雷叔叔交往这么多年,现在回首,每一次都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记,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的认知。我的一个长辈说,像雷叔叔和我父亲这样的友谊,真是值得我们学习。像这样深厚的感情,我不知道还有多少。经历过半过世纪的漫长冲刷,经历过生死的生命阻隔,这样的情谊还是像浓酒般香醇持久,我不知如何言表。我只知道,我要像尊敬长辈一样,尊敬他,关心他。这样想来,我真是有愧,做的真不够!但我知道,我会永远记着这样一个姓雷的叔叔。 雷叔叔,愿您在十堰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后记】:今晨醒来,想起雷叔叔,就在电脑上敲起以上的文字,没有虚构,没有加工,就如事先放在我的脑中一样,只需把它抄下来,从早上到中午,没有停顿,也没有什么修改,一气写出此文。分享在此,留作纪念,也祝我的雷叔叔在十堰安好,家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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