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之死
莫作声
老蔡死了。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人们都说,老蔡是醉死的。
老蔡不老,四五十岁,但头发却半白,显老。老蔡不是农民,是变电所的人,每个月都有工资,吃公家饭。调来没多久,大家都叫他老蔡。没多久,就叫开了。
老蔡为人和蔼,见人一脸笑,喜欢下班后串门。所以,不多久,老蔡就与变电所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混熟了。闲时,老蔡也爱喝一口酒。老蔡酒量大,传言能喝斤把两斤包谷酒。那年代,喝酒不是毛病,在农村,很多男人都是这幅德性。经常在农村的路边,看到睡着的人,旁边吐出一地秽物,嘴上却还在说着胡话。很多是一睡半天没人敢管,等酒醒了自己回家的。老蔡没有在路边睡过,他喝酒后脸不红,越喝脸越白,苍白苍白的那种。
那个年代,变电所的权力大,想停电就停电。有时候,赶上农忙,要用脱粒机打麦子,打到一半,电停了。这家主人就会买上一包五毛钱的烟,跑到变电所找人说好话,没多久电就会来。有时候遇上人家里办红白喜事,正要上菜,电停了,突然黑灯瞎火的,一屋子人,办事的主人就找到变电所,求人送电。一大堆好话,把变电所管事的人接到家里,一顿招待,电也就来了。他们手上有权,管着电,村里的头头都怕,何况是一般人呢。
听说老蔡是变电所的人,他自然就成了村里人讨好的对象。老蔡吃完饭后爱转悠,是习惯。吃完饭走走路,有助于消化,没有啥目的,纯粹是消遣。每逢老蔡到村里转悠,转到一家房前,总会与村里人打打招呼,总会有人迎上来,端茶上烟,搬凳子请坐下,闲扯一些家常,吹一吹牛,气氛自然融洽之至。所以老蔡调来没多久,很快就成了村里的熟人,今天东家喝喝茶,明天西家坐坐说说话,倒显得村里人好客热情。
有时转悠到饭点了,也有留老蔡吃饭的。一开始,老蔡还推脱,可实在架不住村里人的热情,三推四搡,就留下来了。老蔡不挑食,遇到啥饭都可以将就。但村里人热情,总是想尽办法,招待好老蔡。遇上青黄不接的时节,实在没有菜,也会东拼西凑,泡好的大蒜瓣,炒的嘎奔脆的黄豆粒,端一块豆腐就着红辣酱,再整一盘花生米……也能凑上满满的一桌“菜”。当然,这都少不了喝酒。大家都知道,老蔡酒量大,可是,能把老蔡陪醉的人也不少。那时的农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当然是如果有洒和肉的话)。大家都能喝酒,所以也都劝酒,把客人劝到喝到吐,主客才心满意足。所以,老蔡喝醉是家常便饭。每次吃罢饭,老蔡总会一番感谢和寒暄,然后就踉踉跄跄地告辞,一睡一下午。
把老蔡喝死的那家人也姓蔡。那是一个灰蒙蒙的秋天,上午,老蔡没事又转悠着,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这个姓蔡的本家。虽然同姓蔡,其实八杆子打不着。老蔡是外乡姓蔡的,主人是本地人,权且叫小蔡,其实两人岁数不相上下。老蔡转到小蔡家,正巧赶上这家杀鸡。小蔡刚把要杀的鸡灌进去了一些白酒,在农村杀鸡,都有先给鸡灌白酒的习惯,老人讲这是给鸡活络活络血,鸡肉好吃些。那天不知小蔡怎么手滑,没抓紧,一下子喝了酒的鸡竟然挣脱了,一阵猛跑加上猛飞,嚎叫着竟拍着翅膀逃了。
俗话说,野鸡撵得满山飞,家鸡打得团团转。鸡跑了,也不会跑远,小蔡也不追,就忙着给围着看稀奇的老蔡搬凳子,请老蔡坐。老蔡也没客气,就坐下来,喝茶,瞎唠。坐了半个小时,小蔡家小儿子给老爹报告,喝了酒的鸡醉倒在柴垛上,起不了身了。老蔡就和小蔡一起去看,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公鸡,往日高昂的头,这时早就塌下去了,贴着地,鸡冠子也歪了,血红。旁边围着一群母鸡,不知是看稀奇还是陪它说话。
小蔡见状,提起鸡就往回走,锅里还有烧开的水,等着拔毛呢。三下五除二一番收拾,这只“醉鸡”就头是头,脚是脚,很快进锅了。老蔡自然是走不掉,一番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就在家里就范了。席间,主客把酒言欢,先喝两个门盅酒,再互相敬,互相邀,再来个几大杯的等量比划,然后再划拳,“七个巧,九长寿”,好不热闹。这一顿饭,自然是吃到午后,酒肯定是干掉了不少。那种用医院葡萄糖瓶子装的本地造“苞谷酒”已经喝完了一瓶,第二瓶也喝了一大半。
老祭果然没有让主人家失望,把酒量发挥到极致。可是,小蔡是个劝酒达人,几番操作,硬是把老蔡喝到了桌子底下。老祭自然是一睡一下午,到晚上天暗下来,才勉强醒。老蔡要走,小蔡好客,自然不让,“吃了黑了才能走”,农村人讲话粗,不说吃了晚饭,叫“吃黑了”就是吃晚饭的意思。老蔡酒刚刚醒一点,也走不脱,就客随主便,“吃黑了”。
中午的鸡没吃完,自然可以热一热,再准备两个菜,晚上又是一顿豪饮,不豪饮也不行。小蔡人热情,生怕客人没喝好,也不怕把家里的酒喝空了,倒酒时硬上,抓住老蔡挡酒的手,满上。老蔡到底酒量大,喝了几杯,再喝几杯,禁不住小蔡劝。一番操作猛如虎,老蔡稀里糊涂又喝了多少,老蔡说不清,小蔡也说不清。吃了晚饭,主客依依惜别,老蔡到底酒量大,也不用人送,就踉踉跄跄地回变电所了。
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变电所的老张和老王无意间议论着。
“今天咋没看到老蔡?”老张说。
“该不是出去喝酒了”老王说。
“没看到出门吧?”老张说。
“好像是哦”老王说。
“想起来了,问问李婶,早上老蔡来吃饭没?”老张说。
老张找到已经在职工食堂做中午饭的李婶。
李婶说,我喊了老蔡几遍。我说,老蔡,起来吃饭了。敲了几遍门,都没有人,我以为他出去了。
老张突然脸色一变,不对劲,去看看。
老蔡的宿舍在西头最里边一间。老张和老李急匆匆地跑过去。
“老蔡,起床吃早饭了。”
“老蔡,起床吃早饭!”
一点动静都没有。
“把窗子扒开看看”。好不容易把屋里的窗帘扒拉了一个缝,朝屋里一瞅,老蔡头朝里,盖着被子睡在床上。
敲了半天门,没响动。没办法,只能找人从门上的天窗翻进去看看。一伙人把玻璃打碎,打开天窗,翻进去,掀开床上的被子,缩成一团的老蔡没回应。翻过来,老蔡早僵硬了。
报警。很快,警车就来到了村子里。很快,变电所就围满了人。消息也很快传到小蔡耳朵里,他没敢去看。
警察找上门时,小蔡一脸懵了。哆嗦着手,对媳妇一番交待,我要是进去了,你可把几个娃拉扯大。小蔡就带走了,老蔡小蔡一起喝剩下的酒也拿走了。警察说,要查一查,是不是毒酒。
小蔡更吓傻了。毒酒?不是毒酒……
小蔡跟着警车一起访问了派出所。
很快,纸钱就散在了变电所老蔡的屋里,老蔡的灵柩在蒙蒙细雨中也很快拉走了。由于老蔡不是本地人,要拉回老家埋葬。我们自然无法知道老蔡葬礼上的情况。村里人只看到拉老蔡回乡的车上,时不时散出一张张纸钱,那个爱戴着鸭舌帽的老蔡,从此就永远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小蔡在老蔡拉走后的一周,也回家了。那瓶酒经鉴定,不是毒酒。小蔡整个人也心事重重,逢人便说,再也不劝人喝酒了。村里人再看那个变电所,也会想起老蔡。只是,没人敢再请变电所的人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