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开路！”
晚上七点，卡车司机王帅一手抱起2岁的儿子，一手招呼着妻子出门。这一趟，他们要从山东寿光到广州虎门。
这并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讨生活的颠簸之路。
 王帅一家三口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王帅是一名卡车司机。
从山东寿光到广州虎门，这条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路上看太阳升起又落下。
这一次，他车上载着的是辣椒和菠菜。为了能在规定时间内送达，王帅今晚至少要跑600到700公里，这对王帅而言，意味着今晚是一个不眠夜了。
不过这位山东爷们一向乐观，还说好在是第一晚，精力还跟得上。
这天，王帅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后背上印着三个大字——“挣钱的”。
他和许多卡车司机一样，把自己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压在了车上，“游牧”在祖国的经济脉络。
“寻龙分金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喝酒！”
车子驶过凌晨的高速、崎岖的小路，也驶过跨海大桥，快到虎门时，王帅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脸上流露出轻松与喜悦，饶有兴趣地吟了一首诗。
虎门对于王帅而言，就像第二个家。这些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来过多少次，他戏称自己也是“闯广东”。
2014年，由于做生意失败，王帅赔了100多万，卖了家里的车和房子，还欠了许多债。
为了能尽早还清债务，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王帅贷款买了车，成为一名卡车司机。
最开始，王帅只跑短途，2017年，王帅开始南北两地运输水果与蔬菜。长途赚得多，但吃的苦也多。毕竟，高收入也意味着高风险。
路远了，遇到危险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路况不好的时候，那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赚钱。像王帅这种运输果蔬的，客户对时效要求还高，一旦超时，就会被扣运输费。
那能怎么办？拼命跑呗。
尽量不吃不喝不睡，实在困得不行，就堵车的时候眯会儿，路通了，揉揉眼睛，继续往前。饿极了，就随便对付两口。
 疲惫的王帅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疲惫的王帅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这种长期不规律地生活，是对身体的透支。最终，王帅患上了胰腺炎。看病的时候，医生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按时吃药，但王帅忙起来压根不记得吃药这回事。
头疼、胃疼、高血压、颈椎病……生病在卡车司机眼里，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同样是卡车司机的老三说自己24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职业病。去药店像逛超市一样，药一袋一袋往家里拎。
有时候遇到车出问题，按时送不到货不说，一维修，就相当于这一趟白干。
王帅只能安慰自己和妻子，就当是为人民服务嘛。偶尔遇到克扣高速费的，也只能吃哑巴亏。
有一次高速费明明五百块，但对方老板却只给报销400块，王帅气地去找负责人理论，但却毫无用处。
面对这些问题，一些卡车司机选择了逃离，他们希望能有一份稳定、安全、有保障的生活。
但更多人，还是选择了坚持——因为总要吃饭，养家。
尽管卡车司机的市场比前几年差了些，但总还是相对赚钱多的工作。或者说，是一个“最优解”。
也因此，王帅咽下了苦楚。
他只说，这些年的走南闯北，让自己长了许多见识，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壁垒。
他只说，从短途到长途，一趟趟车开下来，他看到家变得越来越好。
北方人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王帅出发前，总喜欢与家人一起吃顿饺子。
他说，开车要集中注意力，不能想乱七八糟的事儿。而饺子有种魔力——没有什么事儿是一顿饺子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顿。
其实，与其说是饺子的魔力，不如说是饺子背后热气腾腾的家的魔力。
家，是王帅努力的动力。
最支持与最担心王帅的，是他的妻子李晓杰。
每次王帅出车，李晓杰总是不睡觉，关注丈夫行驶路上的天气、路况，盯着手机看王帅的行车记录，直到看到他车子驶入服务区，晓杰的心才能放回肚子里，眯上一会。
平日没事的时候，晓杰总是习惯看看新闻，但要是看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车祸，她就会难受好几天。
后来，生下老二才过百天，李晓杰实在放心不下王帅一个人跑车。但如果再雇个副驾，成本就会上升，实在划不来。
再三思索，妻子晓杰决定自己去跟车，并且带上仅有几个月的小儿子。
妻子和儿子的陪伴，让卡车有了家的模样。
总是忘记吃药的王帅，如今也有妻子提醒着。在妻子面前，王帅卸下了紧张与疲惫。时不时地斗嘴，让车里充满了烟火气，似乎车便是家，家便是车。
 妻子喂王帅吃药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只是，跟车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以前李晓杰还能在王帅睡觉的时候眯会儿，但如今，为了照看货物安全，防止油耗子偷油，即使王帅睡了，她还要熬夜守着。
同时，李晓杰还要帮着丈夫找货源、砍价、卸货、数货……当然，还有照顾儿子。
王帅的车后座，一个并不宽阔的空间，是晓杰为儿子搭建的家。一路上，晓杰需要抱着年幼儿子，给他喂饭喂奶，逗他开心。
在车上，晓杰既是王帅工作的搭档，还是妻子，是母亲。
如果说，王帅跑在路上，是为了赚钱养家，那妻子晓杰则在路上为王帅堆出了一个家。
但晓杰从来不提这一路的颠簸与苦难，对于衣服首饰，她也毫不在意，在她看来，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她总是说：“两个人年轻可以多干点，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全完了。”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王帅和这个家好好的。
 熬夜守着的李晓杰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和李晓杰一样的卡嫂，在我国，大概有2000万。
她们有人选择留守在家，替丈夫一起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有人选择和丈夫一同上路，成为“男人堆里的女人。”
但她们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人物》记者去采访卡嫂张岩时，张岩躲在丈夫身后说，卡嫂没什么好写的，还是写写卡车司机吧。
她们总喜欢把丈夫推向聚光灯，自己则深藏在母亲与妻子的角色里。
货送到虎门，王帅一家决定去商场逛逛。尽管生活不富裕，但晓杰想要的东西，王帅哪怕剩下吃饭钱，也会买给妻子。
不过晓杰总是拒绝说不需要，毕竟，王帅能认真吃饭才最重要。
他们偶尔也会去湛江看看海，在海边，货运路的颠簸都烟消云散。
等卸货的时候，王帅一手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儿子，一手翻着手机看儿子小时候的照片。
从刚会爬，到爬得好快，再到可以走路，这辆车见证了小儿子的成长，也见证着这个小家一点点变好。
 王帅一家三口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王帅说，车就是我们移动的家。对孩子来说，父母在哪，哪里就是家。
每次提到家，提到儿子，这个总是大大咧咧，遇到困难也能开几句玩笑的山东汉子，总会红了眼眶。
王帅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八岁了，和爷爷奶奶在潍坊生活。
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王帅几乎没怎么陪过大儿子。如今，儿子渐渐长大，王帅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有了代沟。偶尔陪儿子上学，写作业，儿子也不喜欢和自己交流。
 王帅送大儿子上学 来源：二更
小儿子基本是在车上养大的，虽说天天陪着，但毕竟环境艰苦。
若有三分奈何，谁愿意带着吃奶娃娃天天奔波，一来孩子遭罪，二来还随时会发生意外。况且孩子总要上学读书，到那时，是不是又要做一个留守儿童？
除了儿子，父母也是王帅的软肋。
最初跑长途，王帅的爸妈都不愿意，他们觉得儿子这么干太危险了。尤其是云贵川的线路，路又窄又高，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不能侍奉在双亲两侧，却还要让他们日夜牵挂。王帅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孝，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动发朋友圈，拍照定位，好让他们放心。
王帅说，自己很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但是现在家里条件比较困难，自己要努力多赚点钱，有了能力，才能在家陪伴家人。
于是，许多个想要放弃的时候，他都咬咬牙，又上路了。
王帅，只是卡车司机的一个缩影。
河南周口的老三十几岁就上了父亲的副驾驶，陪着父亲一起出车。几年后，他从副驾换到了主驾，将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
这些年，老三带着三嫂走南闯北，从浙江义乌到新疆喀什，再到阿克苏，福建……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不变的是繁重的劳动与毫无规律的生活。
出发前需要去捆货物、盖篷布，老三早已习惯了在车上爬上爬下的生活。夏天衣服被汗水打湿，那就脱掉拧拧，冬天手被冻伤，那就和一口气暖暖。
这些活付点钱也有人干，但赚钱多难啊，能自己干的老三就不假手于人。
 老三爬上车顶盖篷布 图片来源@老三V卡车人
好不容易上路了，老三的神经要更加紧绷起来。车会不会出问题，会不会遇到极端天气，货能不能顺利送到。
有一次去新疆送货，晚上碰上沙尘暴，风卷着石子打在车上，几十吨的卡车就像一片叶子，老三不知道哪股风就会把自己卷走。但老三对此，也习以为常了。
跑新疆，每年都得遇上几次沙尘暴。C师傅早年间去新疆送货，也遇到过一场沙尘暴，至今回忆起来，都心有余悸——
“那时候还没高速路，大白天刮的遮天蔽日的，车玻璃都快被打烂了。”
但即便如此，面对高收益的诱惑，仍然有卡车司机一趟趟的去。
靠开车讨生活的倪万辉夫妇，甚至把生命搭在了车上。
2018年12月23日，倪万辉和妻子李婵从家里出发前往西藏送货不幸遇难。
川藏线是出了名的难跑，夫妻两人不是不知道，但正因为难，所以赚钱也多，这一趟能赚差不多一万块。
其实，类似于倪万辉夫妇这样的事还有许多。
从1997年干到现在的卡车司机C师傅说，自己能想起名字和脸的工友，去世的得有十几位，最小的二十，最大的也不过四十多。缺胳膊少腿，卧床不起，丧失劳动能力的就更多。
根据不完全统计，卡车司机中每7个人就有1人遇到过交通事故，每年卡车司机的死亡率高达5‰。
但仍然，有许多人涌入这个行业，为生活拼尽最后一口气。
我国2018年发布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统计，全国有3000万卡车司机。
他们同王帅一样，为了生存奔波在中国经济的大动脉上。他们承担了中国货运总量的76.8%，服务着4.3亿家庭。
山西煤、寿光菜、青藏建材、京沪冷链……是他们的存在，让我们快递得以次日达，也是他们的存在，使我们吃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水果蔬菜，让我们的生活得以正常运转。
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在凌晨穿过高速，在服务区小憩一下，便匆匆上路。他们开在荒原戈壁，没有水洗澡，只能就地用雪擦把脸。
他们为了赚钱，错过家。
卡车司机马旭为了赶时间，经常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实在想孩子，就在货车路过老家高速边时，让老婆把孩子带到休息站，匆匆见一面。
苗姐回忆说，孩子曾经拽着她请求说，你别去了行不行妈妈。但没过多久却又转身对她说：你还是和爸爸一起走吧，他一个人，我也不放心。懂事的实在让人心疼。
他们为了赚钱，又把整个家庭都卷了进来，带着妻儿一起在路上颠簸。
 王帅一家三口 来源：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大车在虎门卸完货，为了不跑空车，王帅要去海南拉点水果返回寿光。去海南岛要乘轮渡，太阳还没出来，王帅就又出发了。
坐上轮渡的时候，远处的太阳露出微光，眼前是沧海横流，王帅搂着老婆儿子，默默说了一句：
几年之后，我们就能过好日子了，一定会好好的，坚持住！
-END-
参考资料： 1.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2.中国新闻周刊 ｜《这对卡车司机夫妇笑中带泪的生活背后，是中国千万卡友的真实人生》 3.观察者网｜《超载背后的卡车司机》 4.二更｜《2000多万个家庭生计背后的故事》 5.每日人物｜《2000万卡车司机，被高速困住的人生》 6.大道微言｜《用生命讨生活：卡车夫妻送货进藏，为省钱车里过夜，因缺氧双双去世》 7.人物｜《1000万被挤上卡车的女人》 8.北青深一度｜《跟车“卡嫂”：“我想回家种大棚，想得很”》 9.显微故事｜《被挤压的卡车司机：永远在路上、车贷、压价、拉货却拿不到钱》 10.虎嗅APP｜《卡车司机生存纪实》 作者：方一一
| 
狗仔卡
显身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