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舅 没有了往日的菜园,外公只有到里面的溪沟里挖一些峁头地种菜,一块一块的,狭小而又遥远,有时割个韭菜、摘个丝瓜就得来回个把小时。为烧制建新房所需要的瓦,外公用光了所有可以燃烧的柴火。就在那年暑假,已上高中的我再也不能悠闲地放牛、打扑克、摸瞎,而是天天与小舅一起,到通往明家坡的沟垴去割野蒿。那里,多年生长的茵陈蒿漫山遍野,我们从山的这头一直割到山的那头。所幸没有虫蛇,没有毒蜂,有的只是毫无遮拦的阳光和沾满蒿叶碎渣的粘稠汗水。夏天的山顶,晾晒几天后野蒿就差不多干了,小舅从沟底砍了葛藤,把蓬松的野蒿打成一个个结实的捆子,一挑一挑地运回山下的家里,让大家能在夏日的每个傍晚照常吃上那温温的杂米粥。 盖新房的时候,小舅跟着木匠师傅,学会了做各种木工。凭着这手艺,小舅开始一步步跨出老家,上东寺,下河口,走丰沟,闯五峰。就在安城给人做木工的过程中,认识了东家的女儿,不久与这个三十多里外的姑娘结了婚。那年春节,他们来我家拜新年,新舅妈上来就帮我母亲做饭,好像一点也不生分。她那不施粉黛的脸上,如玉一样白里透红,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如婴儿,一颦一笑间发出夺目的光彩。真想不到,身高只有一米六三的小舅,竟然能像两个叔伯舅舅都娶到了能唱二棚子戏的姑娘一样,娶到了如此漂亮而能干的姑娘,并且是从发达的江那边。 九十年代初,当许多人还把老婆孩子留在家独自出门打工的时候,小舅就把小舅母和孩子接到了十堰。每天凌晨3点不到,小舅就要骑着三轮车到东风批发本地蔬菜,然后运到十堰供电所旁的一个小巷子卖。小舅说,他最喜欢下雨天,越是下雨,他们的菜越卖得好。但我知道,如果是夏天下雨,穿个雨衣卖卖菜倒也无妨,如若是在漫长的冬季,为了自己的菜卖相好看,小舅和小舅母必须在刺骨的冷水里将菜清洗干净,何况小巷子的风从不停歇,更别说是在雨雪中从早待到晚的滋味。他们所以能赚点小钱,靠的不过是能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后来,小巷子卖菜的人越来越多,羞于缺秤的小舅生意难以为继,不得不到街上站马路,承揽一些家庭装修的活儿。不知道小舅的手艺到底咋样,但当我的一个同事要装修旧房子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引荐了他。那天,我路过邮电街时,无意间看到小舅腰里绑着绳索,从楼顶上吊下来,在厨房窗户外安装三角铁,那风中飘荡的样子让人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同事说,他工钱要的最低,把不太会的水电包给了一个远房的侄儿,其余的泥瓦、木工全由他自己完成。当发现外包的水电做工粗糙时,他一边严格监督,一边悄悄将问题反馈给房东严加检查,确保他做的活儿对得起房东,对得起我这个作为引荐人的外甥。 小舅一家租住的房子在三中附近,不到10平米,又矮又潮湿,夏热冬冷,做饭、洗衣、吃饭、睡觉全在一起。就是这样,小舅时不时喊我过去吃饭。但往往一个藕焖排骨汤,一个油炸花生米,一杯外公烤制的包谷酒下肚,就适应了这里的逼仄环境。一天晚上,小舅收工后匆匆地来到我家,许是嫌自己没洗澡换衣服,我也没有再三劝他进屋,就在门口,他还清了三年前为买三轮车借我的180元钱。隔后不到一周,小舅出事了。 在这个城市,我的电话是小舅BP机中存储的第一个号码,所以当交警在核对身份时第一个打通的就是我。我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但不知怎么就迅速接受了小舅已经死亡的现实。我失魂落魄地赶到人民医院太平间确认,没错,躺在那里的正是我的小舅。我竟然没有哭,对交警默默地点了点头。交警说,早上7点不到,一个学生家长开车送孩子到学校返回经过红卫时,低头捡拾掉在地垫上的钥匙,车子方向失控冲上马路牙子,撞上了正在电话亭里的小舅,肇事者已被控制。我不敢到出事的现场看,也没有力气找那个肇事者算账,更不知怎样将小舅死亡的消息传给小舅母和远在郧西老家的外公外婆,我只知道那一年小舅只有36岁,死之前刚好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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