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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信
后来才知道，河对面的来家接儿媳妇，请的是白果树洼的明道叔来吹喇叭。
这个明道叔，是来家的一个叔伯女婿，人长得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不仅吹得一手好喇叭，而且还会算命，是十里八乡办红白喜事的座上宾。我之所以喊他叫叔，不仅是他比我大得多，关键是经过他做媒，将他的一个叔伯侄女许配给了我哥哥，而且最终成为了我的嫂子。而他也在一个下雪的午后，在帮别人办完喜事回家路过我们家时，给过我一把苞谷花儿。
小时候，有人家接媳妇是我们必赶的热闹儿。但这次来家接媳妇，尽管正是寒假，我却没有去赶场，原因是这个结婚的家伙怂得很，对我们这些小弟从不正眼瞧一下。我看不惯他的屌样，有一次刚学了一招高蹬腿，牟足了劲跑上去准备偷袭他的屁股，没曾想他反应挺快，用手轻轻一拨，就把我撂了个坐凳，尾巴桩结结实实触到地上，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哥从河南打工回来挣了些钱，准备第二天带我一起到安城沟办过年份儿，途经白果树洼顺便拜访他的准丈母娘，所以我对河对面的热闹儿就没有多在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时，队长匆匆来到我家，要请我哥到白果树洼送信，说是明道叔昨天给来家帮忙接媳妇，晚上吃完饭后到丈母娘家去过夜，谁知早晨起来发现他摔倒在坎下人家的檐沟里，人已经冰凉了。帮人办喜事，结果人却死了，这在谁都无法交代，关键死的是一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能人！还只有36岁，留下的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咋过！明道叔丈母娘家的人都还处于悲痛之中，一时还没有力气找人算账。办喜事的这家更是惶恐，已第一时间请了队长出来帮忙主事儿，然后一起到明道叔丈母娘家谢罪，到现在人还跪着，拉都拉不起来，无力也不敢到白果树洼直接面对刚刚形成的孤儿寡母。
考虑来考虑去，决定请熟悉白果树洼的我哥去送信。对于我哥来说，尽管明道叔是他们的媒人，而且是准媳妇的叔伯叔叔，但在他们没结婚之前，还是半亲不亲的，对于明道叔的死还不至于有多少感觉。而且我哥那时只有16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传达这种噩耗的好年龄。在我们老家，一旦有人去世，往往派家门中稍大一点的小孩专程上门送信，原因可能是大人们都忙着准备后事没有时间亲自上门，小孩子闲着没事，而且不说假话，我在10岁左右就曾在我三爷、小爷去世的时候先后两次到过姑奶奶家送信。
不知是人小不懂事，还是人小不怕事，反正我们接下了任务上路了。腊月底的早晨，太阳似出未出，路边的树木和草丛残存着薄薄的白霜，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炊烟。我们翻过放牛多年的后山，顺祁家沟沟垴山梁直下，右拐进郭家沟一路直上，再翻山过去就是白果树洼。在路上，曾经有那么一刻我盘算着如何开口，但很快都被眼前的陌生景致给冲走了。好在，我只是个撵路的，有哥哥在，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在白果树洼后山的垭口，我们坐下来稍作休息。这个垭口，是远近的人们到童元和安城沟的必经之路，两块硕大的石头分列两边，形成一个天然的山门，门口错落摆放的石头平整而光滑，微风迎面吹来，不由得来往的行人不坐上一坐。俯瞰山下，阶梯式分布着三处房屋，中间一个大院子白墙� ，在冬阳的照射下格外醒目，隐约地能听到狗叫和鸡鸣声。哥哥说，中间那个最亮的院子就是明道叔的家，丈母娘家在最下边。
之所以叫白果树洼，源于这里有一棵古老的白果树，而这颗白果树就在明道叔家门前。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树。主干两个成人都合抱不住，一米处斜立长出的三根枝干个个比水桶还要粗。但与其粗壮相比，这个树并不算太高，也没有多少侧枝，落尽了叶子的黢黑枝干突兀地插向空中，给人以病入膏肓的迹象。只是在树根部侧发的三棵小苗上残存着几片如扇子一样的叶子，随风一闪一闪。
担心有狗，哥哥故意放大声音咳嗽了两下。没有狗，也没人回应。我们加重脚步走进院子，阳光热烈地打在白色墙壁和新修的大门上，反射得整个院子温暖如春，几只鸡在屋檐下悠闲地踱步，不时发出轻快的咕咕声。许是听到脚步声，金菊婶从屋里出来，一看是他未来的侄儿女婿和我这个小老乡，亲切的叫着我们的小名，赶快把我们让进屋里。她问我哥在外打工苦不苦，啥时候回来的，又问我是不是上初三了，还没有吃早饭吧。“你们烤一会火，我这就去做饭！”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哥哥说，我们要到安城沟去买东西，带有干粮，不用你忙活啊，你坐下来我们跟你说个事！
“瘪子娃子，你能有啥事！？”金菊婶笑骂道，但还是坐了下来。“那个，明道叔昨天不是给人吹喇叭吗，昨天可能喝了酒。”哥哥停了停，接着说：“今早晨咋喊都喊不醒。”金菊婶楞了一下，随即一脸狐疑，讪笑着说：“你别诳我吧？这可不能开玩笑！”她知道哥哥说话一向没有轻重。她把头转向我，说我不会说瞎话。“是真的！他们叫我们过来给你送信！”我随口说道。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又突然说：“不可能！不可能！”
乘她还在将信将疑的时候，又怕她出什么事我们应对不了，说完我们就立即告辞了，留下她一个人傻傻地呆在那里。直到快到我哥丈母家房背后，我们隐约听见从上面的院子里传来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们在哥哥的丈母娘家吃了早饭后，经韩家炉，过尚家河，生平第一次坐渡船过汉江，第一次来到繁华的安城沟。我们在那里买了东西，返回经过白果树洼时没有停留，那里好像已恢复了我们早上来送信之前的平静。在祁家沟沟脑的山梁上，我们远远看见有五六个人抬着担架下来，没有喇叭，没有火炮，没有孝巾，只是从担架上白色的被子和大家凝重的脸色中，看出这就是送明道叔回家的队伍。那时，阳光不知啥时候巳经散去，一阵寒风掠过，空中隐约飘起了雪花。
后来，金菊婶如何挨过悲痛，在春节之前如何安埋自己的丈夫，以及后来的后来，她有没有获得赔偿，又怎样带着一儿一女度日，我都没有机会听大人们说，也没有专门过问。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总是忙自已的日子，没有时间多想，另一方面主要是别人的苦痛，自己无法体会，代替不了，也只有选择性地忽略。但那英俊潇洒吹得一手好喇叭的明道叔和那院子里发出的一声哀嚎，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启示着我们过好每一天，走好每一步，自己的路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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