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年初二,带孩子回娘家拜年。从大年三十就开始的头疼突然好了,初一一天水米未进,居然在娘家吃了大半碗米饭。吃完饭大人们都坐在场子里晒太阳,两个孩子追逐嬉闹,阳光正好,没有一丝风,天也格外蓝,仿佛能从山脚下看见山顶的老屋。就这么一瞬间,想回老屋看看。 算起来,从上高中起就再也没有回老屋看过了。 老屋是建在蚂蟥沟顶的几间瓦房,虽说是建在山顶,但是水源却很充沛。因为靠近溪边,溪水蜿蜒而下,沟里零星分布的几十户人家都靠这一条溪水过活。溪边的皂角树根下,有一眼山泉,爷爷在树根下挖了一口井。皂角树树荫浓密,也只有在夏天的中午,才能在绿莹莹的水面上看到一点树荫里的筛下来的阳光,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跳动,有不知名的六脚水蚊子趴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随着井水的波澜荡漾,用草茎一戳,水蚊子倏地一下蹿出去老远。老屋房后有一大片竹林,房前的道场边整齐地栽了一排高大香椿树,一到春天,香椿树抽出紫红色的嫩芽,老杏树开满粉红的杏花,老屋的黄墙黛瓦就掩映在一片深深浅浅的色彩里,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老屋的房前屋后,栽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春天的时候,樱桃花白得像云,杏花粉的似霞,桃花红得像是孩子的笑脸,热热闹闹的挤满了枝头。再过几个月,果子就陆陆续续成熟了。最先红的是樱桃,拇指大的樱桃在绿叶间若隐若现,像红玛瑙似的缀在树上。若是遇上雨天,经过雨水的冲刷,整棵樱桃树就变得更加鲜亮,叶子青翠欲滴,樱桃也镀上了一层柔美的光,散发着羊脂玉般的剔透的美。樱桃皮薄,轻轻一捏,淡黄色的果肉就汁水四溢。美中不足的是樱桃个头太小,先爬上树的等不及一颗颗的吃,总是摘上一把往嘴里塞,吃饱了才想起树下的人。樱桃熟得早,果期也短,一周左右,树上便只剩下森森的绿叶了。往后的年头,不是回家的时节不对,就是琐事缠身,纵使夜里几度梦回,终不能亲眼见一下樱桃满树的盛景。麦子黄的时候,杏子也熟了。杏树高大,花开时节半边天空都映得像一片霞,杏子熟了便也摘不到,只能等一阵风过,熟透的杏子便啪的一声掉进下方的菜地里,若是有幸掉在干草或是菜心里,还能吃到一个完整的杏子,要是掉在地上,就摔成两瓣儿,核儿都掉出来,不一会儿就爬满蚂蚁。杏子又黄又软,迎着太阳,能看到细密的绒毛,像初生的婴儿的脸。掰开杏子,用手一捏,就沁出像蜜一样的汁液,十分诱人。后来,我去了县城上高中,听闻那棵老杏树,在我们举家搬走后的一个夏天,接连几天的暴雨,雨水泡垮了老杏树扎根的坎子,老杏树就这样轰然倒地,一起带走的还有那灿若云霞的花海和金黄如蜜的果子。 老屋住起来很舒服。四周浓阴遮蔽,整个房子冬暖夏凉。我最喜欢冬天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坐在小屋里烤着火看电视。屋外天寒地冻,屋里春意盎然。烤火的柴是秋天在山上挖的花栗树疙瘩,有时候来不及晾干就架在火上烧了,沤出浓浓的黑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烧着了,疙瘩前头已经烧成火炭,屁股后面还在嗤嗤地冒着泡,像是人不满的嘟囔。偶尔遇上百十斤的大疙瘩,烧得正旺的时候拿火钳往树膛里一钻,火炭纷纷掉落,迸出一人来高密密的火星,那就是属于我们的烟花。老人通常会在梁上穿一根铁丝,在火上吊一个铁罐,罐子里煨着腊肉,火坑里埋着红薯,小孩儿们就眼巴巴的等着解馋。屋里烧热了,房顶上的积雪也被烤化了,蒸腾的热气在湿润的瓦面飘荡,再混着淡淡的炊烟,让人不由得心向往之。雪一停,吃饱喝足的我们就会去溪边砸冰棱,冰棱形状各异,垂在石壁上,俨然一个小型的瀑布。冰棱里封住的有溪水里的枯枝败叶,偶尔还有一些虫子的尸体,纯净的冰棱就折下来,用手把一头磨利,当做武器,最终都是断成几截,散落一地,等天气暖和,和泥土融为一体。 在这间老屋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也在这间老屋里,送走了我的爷爷奶奶。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不过三岁,是断然不可能有记忆的。然而奇怪的是,我一直记得她去世的那个下午,那是麦黄的时节,大人们都忙着收麦子,奶奶大约是病了,和我躺在房屋的床上。等我睡醒,奶奶念叨着想吃房前那棵杏树上的杏子。她把我抱起来,放下地,我出去在菜地里捡了一颗黄澄澄的杏子。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杏子上细密的绒毛和攥在我手心那种软乎乎毛茸茸的质感。我捧着那颗杏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奶奶。奶奶吃了杏子,好像是说了一句,真好,能给奶奶摘果子吃了。然后把我抱上床,让我接着睡。等我再睡醒,天已经黑了,屋里围了一屋子人。很多我常年不见的亲戚,就连我爸妈也从县城赶回来了。他们想抱我,但是我长时间没见过他们,都不让他们靠近。家里变得灯火通明,连屋外都牵了电线,点起了灯泡。我肚子饿了,穿过人群去厨房找吃的,厨房里也有很多人,在做我平日里吃不到东西。我找了一圈,大家都很忙,没人在意我,人来人往的,我走起来很费劲。于是我折回房屋找奶奶,进屋一看,奶奶不知所踪,我和奶奶睡的稻草床已经被翻起来靠在墙角,于是我一言不发,抱着床腿大哭起来,谁也不让靠近。几十年过去,脑海里奶奶的样貌都已模糊不清了,我依然还记得抚着床脚大哭的小女孩。 爷爷是典型的农村老头,一开始对于哥哥的疼爱是远超于我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又会拒绝一个小孩儿的示好呢?我总会把好吃的藏在手心,偷偷拿给爷爷。再后来,爷爷也会把叔叔伯伯们给的钱偷偷塞给我,让我上学的时候去买好吃的。我从四年级就在学校住宿,家里做了好吃的,爷爷都会给我送到学校。遇到天气不好,爷爷还会提前来学校给我送伞。初一那一年,学校已经搬到镇上,从家到学校大约要走两个钟头。爷爷的身体也不再硬朗,但还是坚持来给我送好吃的。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可耻的虚荣心。放假前的那个傍晚,同学们三五成群的蹲在操场上吃晚饭,热烈地讨论着将要到来的长假,有同学叫我说有人找。爷爷穿着黑布衣裳,戴着用塑料布蒙着的斗笠,手里拎着家里仅有的一把伞骨断了的花折伞,伞面上锈迹斑斑,也并不平整。我在同学们的注视下接过伞,仿佛年少的窘迫被窥视,一句话也没说就让爷爷赶紧走,并没有问爷爷为什么会来。等到第二天早上回家才知道爷爷因为心口疼去镇上打针,路过学校想要去看看我。然而,少年人的愧疚持续了没多久,这一刻的情绪便被抛诸脑后,只觉得他已经能下地了,甚至还主动要求帮爸爸去地里背红薯藤子喂牛,可能并无大碍。那是假期的第一天,黑白电视机里播的都是各地张灯结彩喜迎国庆的新闻。爷爷还认出了电视机上的一个字, 我由衷地赞美爷爷厉害。爷爷兴致很高,甚至晚饭的时候,还要尝尝我用小炉子煮的并不大熟的玉米,这个举动仿佛是在跟我和解,我天真地想,那件事爷爷可能也并没有记在心里。然而第二天早上,原本一大早就会起来放牛的爷爷日上三竿也没有出房门,妈妈在门外大声喊他起来吃饭,我被动静吵醒,衣服也没来得及穿,跑到爷爷房里一看,他却已经再也叫不醒了。我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了满脸,我想叫,想喊,想嚎啕大哭,甚至一度想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妄想着这样他就会起来看我一眼,哪怕是留下只言片语。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只能一边哭一边上邻居家报信,请他们来帮忙。 后来的漫长岁月,一想起老屋,总觉得推开那扇门,爷爷就还会在门里等着我。 年前下过雪的山路没有干透,大概也是年纪大了,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体力不支。沿途的人家大概都去拜年了,大门紧锁着,但其实,人家若是都在,也并没有几户,除了山脚下的几家,山顶的人家都已经陆续搬走,再加之我已经多年不曾回去,可能也并没有人认得我。山间的小路有的已经改道,不再是记忆里的样子。路边人家的田地也不复平整,虽然地里的庄稼长势尚可,但总能从似要坍塌的田埂里觉察出一丝土地的颓势。越往山上走,人烟就越稀少,记忆里有些人家的房屋都已凭空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地杂草覆盖的黄土,连椽梁瓦砾都不曾瞥见,仿佛那些房屋只不过是我的错觉,当时言笑晏晏的人们也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走到山腰,几乎没有住户了,硕果仅存的一户姓徐的人家,也只有年过八旬的老奶奶还独居于此。我哥说,老太太固执得很,年纪一把了,就是不愿意跟儿子住一起。正值年节,老奶奶并不在家,斑驳的木门用一根棍子别住,再上了一把颇有年头的锁。房子山墙的墙皮已经脱落了大片,墙体也因为年久失修,有将崩之势,于是在对侧用一根横木撑住,以免垮塌。这老太太,我并没见过几面,只是在众人口中得知,她年轻的时候便毅然跟外地教书的丈夫离婚,一个人把儿子带大,再后来就回老屋独居。整条沟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她一个老太太,居然一住几十年。屋后的菜地里,还稀疏的种了几行萝卜白菜,可能是缺水少肥,已经立春了,萝卜还十分矮小,吃是吃不成了,几根萝卜缨中间抽出了一寸来长的苔子,但是这里不朝阳,留做种子,也并非智举。总觉得,这萝卜就跟老太太一样,虽然瘦弱矮小,但只要有阳光有雨露,总还是要拼一拼,也未必就不能开花结果。见了此情此景,心中不免唏嘘。 翻过老太太屋后的山梁,就能看见老屋了。我哥说,再往上就没人住了,房子也都扒掉了。我踌躇不决,经年未见的老屋似乎马上就能看到,门前那棵死去的老杏树,有没有留下新出的小苗?我曾经栽过的那丛白菊,到了秋天,还能不能开出一片瀑布般的繁花?但又近乡情怯,生怕亲眼看到那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老屋片瓦不存,记忆从此分崩离析,从今以后,哪怕是午夜梦回,也再拼凑不起它原本的模样。 也许是天意,因为鲜有人走,也无人打理,翻过山梁后的路已然被树枝糊住,想要穿过去,并非易事。我站在山梁上远远的望了一眼老屋的方向。冬日的阳光正盛,没有一丝风,整座山都笼罩在太阳温暖的光晕里。山上的花栗树叶子都掉光了,老屋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看不真切。 我回过头来,走吧,就这样,也好。 住在老屋的时候,我时常嫌弃它的破旧,它没有糊上白墙,它山高水远,它不对称,它不明亮。而如今,我突然记起它的好来,它屋顶的白雪,它房前的杏花,它溪边的皂荚树,和它曾庇佑过的我的亲人。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哪怕是专门来寻,老屋也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山路改道,房屋垮塌,田里野草丛生,甚至是童年时阴森可怖的坟塚,都已经被风霜磨平了棱角,日渐圆润,经年累月,慢慢和大地融为一体。 当年一别,并未料想是最后一面,此去经年,也总觉得终有再见之日。此行未果,倒好似一种成全。我未见老屋的倾颓,未见果木的腐败,那往日的场景,便永远存于我的记忆。 君,2024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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