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励人生 别人
新冠疫情全面解除封控后的那段日子,全国人民好像都生上了病,连医生、护士和药店的售货员也不例外,那些本来病得不轻的人就彻底遭了殃。二姑父就是其中之一。 二姑父本来应该好好的。他比我父亲只小四岁,但看起来却年轻很多,笔挺的腰身,密而不乱的头发,每顿饭还能整二两烧酒。五月份在我父亲去世时,还是他带领一班人上山打井,并在第二天敲着锣鼓,在咿咿呀呀的唢呐声中,把我父亲给送上了山。 二姑父很小就没了爹,上小学的时候碰到三年自然灾害,吃过不少榆树皮。后来再找的爹因为很快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所以作为家中老大的二姑父干脆就辞了学,专心在家帮忙挣工分,为生产队放牛。就在这与牛相伴的童年,二姑父学会了拉胡琴、打鼓。大概正因为此,他才被男扮女装会唱旦角的小爷选为了女婿。 小时候,家乡的戏班子很是吃香,他们演出的以二棚子戏为主,伴奏乐器就是胡琴和鼓。所以,既会拉胡琴又会打鼓的二姑父很快就成了戏班子的灵魂人物。至于村里的红白喜事,二姑父更是逢场必到、必不可少。而我亲眼见过二姑父在我小爹结婚时,腰间担着板鼓,双耳夹满香烟,笑容可掬地敲着鼓点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当终于把新娘子接到新家、送进洞房,那些挤不上帮的乡亲们迅速聚拢到锣鼓队的周围,直愣愣观看他们的手舞神飞,在那不断加快的节奏和一浪高过一浪的旋律中,品尝努力奋斗后的苦尽甘来,焕发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 随着一儿一女的相继出生,分家时分给的一间屋子就再也无法将就了,二姑父在大院子的后山半坡上建起了三间大瓦房。那里尽管没有原来的家紧靠着大路方便交通,但因为自己年轻,有的是力气跳着担子上下坡,而且是独门独户,喂猪、养鸡起来谁也不影响,沟里的山货熟了谁也抢不过二姑父。那时,老家的公路刚刚开始修建,村民们很少出门,收获的东西自产自销,对住不住大路边不大所谓。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土地承包到户,大家都开始把心思转移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也不有事没事聚在一起热闹哄笑、吹吹打打,二姑父也就好像失了业。记得有一年春节,当大家差不多已经忘了山歌怎么唱、村里的戏班子已经解散多年的时候,耐不住寂寞的二姑父从后山坡的新家出来,一个人敲着鼓沿着大路召集村里的锣鼓队,像以前过年一样挨家挨户地上门送祝福。曲还是那个曲,唱依然那个唱法,但大家好像更喜欢观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对他们单调的吹打伴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 当村村通公路修到老家时,村里的青壮年也已所剩无几,只留下老弱病残在守着土地。到了收割抢种的季节,留守的村民们不得不重新聚拢起来,依靠相互帮忙才能完成,二姑父便开始专门为大家使牛工。凭着家后就是方圆几百亩荒山的优势,他饲养了一公一母两头牛,到处替人家耕地。于是,寂静的山野间,经常响起他犁地时发出的“哦呵呵哦呵哦呵哦呵呵呵,哦呀嘿嘿”的叱牛声。但他一般不太喜欢收钱,倒是更愿意与人家换工,在自己家的庄稼需要收割后大家都能来帮忙。在农忙之后再被人家接过去单独犒劳,那更是无上的喜悦。 村里的老杀猪匠去世后,二姑父不知在哪儿学的手艺,竟也开始干起了杀猪的营生。对于这行当,从不信鬼神的父亲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家里每次来客杀鸡都是母亲一手干的。有了这个会杀猪的弟弟,母亲喂的年猪自然每年交给了二姑父。后来父亲的病越来越重,母亲不再喂猪改成了喂兔子,陆陆续续养的50多只兔子,包括最后的4只兔子都是喊二姑父来帮忙处理的。 二姑父守着老家的基地,把自己的一儿一女都送进了城。每年,他都要进城两趟,一趟是给他的两个儿女送新打的麦面,一趟是送刚杀的年猪肉。所以,看起来二姑父家每年打了不少粮食,杀了不小的年猪,但留给自己的往往一半都不到,尤其是那留下的猪肉净是那些卖不掉的货。为此,村里的一些老伙计经常为他打抱不平,说你们这么一年一年的,还在为两个孩子打工。但他就是乐此不疲。他逢人就说,姑娘带他到哪个景点逛了逛,在广场上听了什么戏,晚上回家小外孙还给他打水泡脚。他拍拍自己的最新行头,说这个衣服价钱,说出来怕是吓你们一跳。 二姑父巴巴地围着儿女和乡亲们做事,对自己的事儿好像一点也不上心。二姑患肺癌去世后不久,接连下了几场秋雨,使他的房子前面的道场出现了一道大裂缝。一个人住在后山滑坡体的二姑父,成了大家特别是村干部的一块心病。山下大院儿有个五保户去世之后,二姑父被村委会协调到那个五保户留下的土房里居住。 父亲去世前的一天,二姑父来看望父亲时说他的电视机看不成了,我趁着父亲暂时不太要紧,自告奋勇地到他的新家看看,说不定是小问题一弄就好呢。我从未见过,一个土房子,一个被人寄住的房子,收拾得如此干净整齐,黄土夯筑的地面,桌椅和电视机一尘不染,灶台和锅碗不见一丝油污,连床上的被子也叠成了豆腐块的形状。但到底我没有修好他的电视机,也没有同意专门开车带他到镇上去修,我想可以改天顺路带他去修的,一个电视机早修晚修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天,有邻居骑摩托车要到镇上去买东西,我赶忙去通知二姑父,谁知他一早就坐村村通客车出去修电视机了。 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就把土地转给了别人耕种,但还是免不了有些自己搬不动的东西。二姑父俨然就成了我们家的长工,总是一喊就到。扩修公路时,父亲当年堆放在马路边上的柴垛子需要移走,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周五,晚上开车回家准备第二天慢慢清理,到家时却发现柴垛子已经被二姑父帮忙给移到了我们道场边上的一个大树下,上面还被包了两层塑料纸以防发霉。 初秋时节,有人承包了当地一些家户的薪炭林进行间伐,已经69岁的二姑父争抢到一个帮工的工作,每天上山负责将一米多长30多公分的树统子扛到大路边,再一个一个地装车码好。他说要抓紧时间挣钱,好在大院儿老房子地基上盖楼房,早点从别人的房子搬出来,堂堂正正地住在大路边。他干活的拼劲,杠杠的说话声,每晚必喝的二两酒,眉宇间洋溢的笑意,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 十月的一个周末,我回家看望母亲,路上碰到收工回来的二姑父,绵绵的样子。我邀请他到我们家吃饭,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但他还是先回家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趁着晚饭未熟,我让他趴在沙发上,用胳膊肘给他按推。他的背部像一面鼓,很硬,我找不到一点柔软的地方使劲,只好敷衍了一会儿就罢了。吃饭时,我们给他倒的烧酒他竟然没有沾一下,只是喝了一碗南瓜汤,好在母亲给他准备的两个包子他没有拒绝带上。 二姑父病了。他有两天没有上山扛树,也没有下我们家来转转,母亲觉得不对劲儿就上他家去,发现他窝在床上看电视,锅里泡着不知是哪一天吃完的饭碗,上面的饭点已经有些发霉了。二姑父在吃完母亲那晚给他的那两个包子后,就没有再生火做饭,而是就着一些小面包和白开水将就度日。他被女儿接到城里医院检查,胃癌晚期。我这才意识到,他外面的充满干劲儿,只是自己一直在给自己打气,背地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疼痛和无奈。 二姑父住院的那段日子,新冠疫情管控很紧,医院除了固定的陪护人员,其他的人员一律拒绝接受探望,我也因此未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当疫情管控全面放开,我们一家人先后染上了病,还没等完全恢复,就接到了二姑父被送回到老家安葬的消息。而我因为担心一直独自在老家的母亲被我传染上,就没有回家参加二姑父的葬礼。但母亲,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二姑父被送回家的深夜4点,是她第一个来帮忙处理后事。尽管母亲因此很快被染上了病。 母亲说,父亲在世就说,他的那个二妹,尽管不是亲妹妹,但有时比亲妹妹还亲;他的那个二妹夫,对我们真的是没的说。现在,父亲的那个二妹和二妹夫都跟着他一起走了,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做亲戚,做朋友,相互鼓励,一起奋斗出美好的生活。
|